1931年，吴湖帆擬作“画中九友”小册。“画中九友”，是指明末清初九位画家，即董其昌、王时敏、王鉴、李流芳、杨文聪、张学曾、程嘉燧、卞文瑜和邵弥。“九友” 并非一个绘画团体或艺术派别，只是曾经友好往来的朋友。“画中九友”，得名于诗人吴伟业的一首《画中九友歌》。原诗是这样的：

　　华亭尚书天人流，墨花五色风云浮。　　至尊含笑黄金投，残膏剩馥鸡林求。(董其昌)

　　太常妙迹兼银钩，乐效拥卷高堂秋。　　真宰欲诉穷雕镂，解衣般礴堪忘忧。(王时敏)

　　谁其匹者王廉州，神姿玉树三山头。　　摆落万象烟霞收，尊彝斑剥探商周，

　　得意换却千金裘。(王  鉴)

　　檀园著述夸前修，丹青余事追营丘。　　平生书画置两舟，湖山胜处供淹留。(李流芳)

　　阿龙北固持双矛，披图赤壁思曹刘。　　酒醉洒墨横江楼，算山月落空悠悠。(杨文聪)

　　姑苏太守今僧繇，问事不肖张两眸。　　振笔忽起风飕飕，连纸十丈神明遒。(张学曾)

　　松园诗志通清讴，墨庄自画归田游。　　一犁黄河鸣春鸠，长笛倒骑乌悖牛。(程嘉燧)

　　花龛巨幅千峰稠，小景点出林塘幽。　　晚年笔力凌沧州，幅巾鹤发轻五侯。(卞文瑜)

　　风流已矣吾瓜畴，一生迂癖为人尤。　　僮仆窃骂妻孥愁，瘦如黄鹄闲如鸥，

　　烟驱墨染何曾休。 (邵  弥)

　　这首诗，仿照杜甫《饮中八仙歌》，以歌行体吟咏这九位画家，该诗虽对画家的艺术状态有所描述，但其着墨点在写人物而非写画，不能作论画诗看。吴伟业(1609-1671)，号梅村，江苏太仓人。崇祯进士，由翰林官司业，入清仕至祭酒。著名诗人，亦能书画，与王时敏是同乡好友，张庚《国朝画征录》谓其“山水得董黄法，清疏韶秀，风神自足。”《拟画中九友册》拟九位画家各一页，最后加拟吴伟业一页，总计为10页。

　　《拟画中九友册》是吴湖帆应好友陈巨来之请而作。陈巨来(1904～1984年)，名斝，字巨来。号墒斋，别署安持老人，安持精舍。浙江平湖人，居上海。著名篆刻家，师从赵叔孺，赵叔孺称“ 其刻印醇厚，元朱文为近代第一。”陈巨来多为冯超然、吴湖帆、叶恭绰、溥心畬、张大千、谢稚柳等治印。著有《安持人物琐忆》等。陈氏1926年与吴湖帆相识，遂成至交好友。吴为陈作《拟画中九友册》， 陈视为珍宝，先后请著名前辈词家朱彊邨、叶恭绰、王同愈、夏敬观等题签题诗。六十年后，启功见到此册，又题签作跋。其跋曰：“ 梅村《画中九友歌》乃拟少陵《饮中八仙歌》而作，九家俱梅村所曾奉手者，故其品目独至，绝非泛泛评画之语所能相拟，且诗格精严，视少陵颓唐重韵不啻胜蓝。湖帆先生，近代艺苑宗师，笔墨俢洁，与梅村韵语正属同调。吾闻湖翁用印多出巨来先生铁笔，如斯妙迹，非有徇知之合者，岂可得哉!复有彊邨、剑丞、遐庵诸老签题跋尾，和璧陏珠，复经镂金错彩，虽有连城，莫之能敌。服膺赞叹，谨书其后。公元一九九一年夏日。”

　　吴梅村《画中九友歌》是诗人之作，意在写人;吴湖帆《拟画中九友册》为画家之作，意在摹画，启功称前者诗格精严，后者笔墨修洁，“正属同调”，诚为中的之语。那么，吴氏的拟作有怎样的特点、怎样的价值呢?

　　吴湖帆1924年由苏州适居上海。作此册的1931年，38岁。这正是吴湖帆大力搜罗古画、究心传统、广泛临摹的时期。吴少年时，受祖父吴大澂及陆恢、顾鹤逸影响，从“四王”入手习画山水，继而研摹董其昌，如吴湖帆弟子王季迁所言：“吾师是大澂先生的文孙，而大澂先生的画，说来初学戴醇士，后来即从王烟客而远追黄大痴，属于所谓苏州派松江派一路。此时吾师也走的同一路线。”(王己迁《吴湖帆先生与我——并略谈中国书画的鉴定问题》《艺海杂志》1978年第16期。)

　　20年代后期到30年代前期，吴氏全力学董其昌。1934年，他在一则题跋中，说自己“殆为香光魂梦驱使致五百年知己”(《跋董香光画禅室自怡册》，见《董香光山水册》， 商务印书馆，1939年。)移居上海后，他收藏了更多董画，又从庞虚斋等处得见所藏董氏作品，仿董之作也愈多愈精。《拟画中九友册》，虽只有一幅拟董作品，但其余八家皆受董氏影响，画路与董相近，因此并没有离开拟董这个大框架。

　　第一页仿董其昌。董其昌(1555-1636)，字玄宰，号思白。华亭人。万历进士，官至礼部尚书。明代著名书法家、画家，山水综合黄子久、董源、巨然、高克恭等，重笔墨而轻丘壑，以用笔的生秀，墨色的古润享誉艺林，如《九友歌》所称“华亭尚书天人流，墨花五色风云浮。”此图近景为坡树，中景为坡上屋木，远景为云山。笔墨秀雅而温润，其风貌，与其说近董莫如说更近吴湖帆自己。

　　第二页仿王时敏。王时敏(1592-1680)，号烟客、西庐老人，江苏太仓人，明万历进士，廕官太常，入清不仕。少时得董其昌指点画法，并承其画学，追踪以黄公望为首的元四家，为清初“正统派”之首。此图结景饱满，层次丰富，以淡墨作披麻皴。吴氏题跋说“西庐老人笔墨丰腴而不甜俗，镂金错彩，落落大方，承明启清之关键也。”这是对王时敏和正统派的充分肯定。

　　第三页仿王鉴。王鉴(1598-1677)，字元照，号湘碧，江苏太仓人。廕官廉州知府。宗法元四家，擅临摹，亦为清初正统派之首。此图近、远景皆画坡岸树木，中以空白为水。这原是王鉴仿江贯道水邨图，吴仿仅取一角。在吴湖帆看来，王鉴画“于董、巨功力最深，故浑厚茂密”(《吴湖帆文稿》484页。)《吴氏书画记》谈到王时敏、王鉴时说：“余自小即爱画若命，而尤爱西庐、湘碧，蓋因其寓沈郁于清逸之中，发婀娜于刚劲之表，虽一点一画之微，无不以经营惨淡出之。至若思翁之淋漓潇洒、墨井之古拙新奇 、南田之清华朗润，石谷之穷微抉奥，石师之纵横自如，大涤之离幻变化，俱未能尽此全美矣。”(《吴湖帆文稿》，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，486页。)吴氏对二王的推重，可谓至高，这在20世纪30年代崇尚石涛、八大的上海画坛，堪称逆潮流者。

　　第四页仿李流芳。李流芳(1575-1629)，字长蘅，号檀园。安徽歙县人，侨居嘉定，与程嘉燧、唐时升、娄坚并称“嘉定四君子”。李氏多才艺，精绘画、擅书、工诗，又能刻印。其山水承吴仲圭，长于用墨。此图画坡石屋木，配以远山。梅景书屋藏有李氏《秋林归隐图卷》《仿古山水册》。吴湖帆题李氏《仿古山水册》云：“十幅檀园气象雄，营丘墨法具家风”，并称其“风格甚高”。

　　第五页仿杨文聪。杨文聪(1597-1645)，字龙友，贵州人，寓金陵，官至兵部郎中。杨氏博学好古 ，擅山水，画史称之“出入巨然、惠崇之间”。此页画一片林木，董其昌原题“嘉树森梢一百年，藤阴蒙翳早生凉”是对其境界的极好描述。吴湖帆谈及杨龙友《台荡图》时曾说：“龙友功力当与娄东二王颉颃，不独因《九友》一歌、淮阳国殇为艺林重视也。观此八帧，秀韻独绝。”

　　第六页仿张学曾。张学曾，字尔唯，号约庵，山阴人，崇祯年间曾任苏州知府。擅山水，师法董源。此页乃张氏仿米点山水。《吴氏书画记》记有张尔唯《书画册》和《为毓翁画山水轴》共二件。《梅景书屋随笔》曰：“张尔唯画不甚佳，但尚雅训耳。被梅村《九友歌》一誉，遂厕董、王之列，号大家数。真侥幸也。惟其画流传绝少，故近世愈觉矜贵矣。”(《吴湖帆文稿》第280页。)

　　第七页仿程嘉燧。程嘉燧(1565-1643)字孟阳，号松圆、偈庵，祖籍安徽休宁，先后寓居杭州、嘉定和虞山。其画学元代倪、黄，与李流芳等为诗画友。此页画山麓烟岚，多勾少染，淡雅中透着生拙。吴氏藏有其《墨戏册》，《梅景书屋随笔》曰：“程孟阳偶画黄山，真有师法造化之妙，合南北宗于一炉，自居石涛、瞿山之上。”(《吴湖帆文稿》第284页。)

　　第八页仿卞文瑜。卞文瑜，活跃于明末清初，字润甫，号浮白，苏州人。《吴氏书画记》有卞氏《仿古山水册》，秦祖永题“此册计共十页，笔墨松秀静逸，无美不臻，真元人法乳。当时尤亲炙思翁，故画境独与思翁相近。”此图取近景，山崖壁立森森然，临水处有屋木危路，别具风貌。

　　第九页仿邵弥。邵弥，字僧弥，号瓜畴，苏州人。其画山水远绍荆、关，清庾枯逸，独具一格。又以画梅花著称。邵氏性孤僻，长于玄门秘术，又善绘事，被称为吴中高士。从《九友歌》“童仆窃笑妻奴愁，瘦如黄鹤闲似鸥”二句，可以想见其人。吴湖帆藏有邵氏《冻立瘦蛟图卷》，称其画梅“妍秀高洁，自非庸工可望也。”又藏有其《众山皆响册》，称其作“苍茫简练，得未曾有。”此页题《松冈远岫》，以疏淡为宗，从折带皴略见倪瓒画意。

　　第十页仿吴伟业。此图画寒汀秋色，略点花青、赭石，是全册唯一著色作品。

　　陈巨来《安持人物琐忆》说：“吴氏画山水，为鉴家一致公认远迈清四王，佳者直似元之方方壶。张大千画山水以石涛、石溪画派雄视画坛，独对湖帆低首钦佩。”“湖帆尝为余仿摹画中九友笔法作小尺页十帧(最后一帧仿吴梅村者)，精美莫与伦比。后又为其得意学生王季迁作八尺长、五尺高之手卷二事，一仿元人四家，一仿明人四家。两画均非分段为之者，一幅长卷，接连而绘，四种笔法，浑成一气。元人一卷，第三段为黄鹤山樵笔法，将及第四段时，笔渐变而为云林矣。前者崇山峻岭，后者平原远坡，一无牵强之处。示余为之神移目眩久之。湖帆谓余曰，九友画册与此二卷，均属自己至得意之作也。”(《安持人物琐忆》第14页，上海书画出版社，2011年。)综观吴氏《拟画中九友册》，各页位置结构虽不同，但笔墨、意韵却相当的一致，所谓“仿”“摹”，皆以吴氏自己的笔意贯注其中。陈巨来说它“精美莫与伦比”，吴湖帆称它“属自己至得意之作”，都不是说摹得多么像似九友，而是指这些摹品表现了吴氏笔墨的“精美” 与“得意”。中国画强调“传移摹写”，强调师法古人，但出色的摹写，一定不同程度表现出摹者的笔意。《拟画中九友册》可谓这种创造性摹写的典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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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郎绍君简介：

　　1939年12月生于河北定州。1961年毕业于天津美术学院并留校任教。1978年入中国艺术研究院攻读硕士研究生。1981至今，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，任近现代美术研究室主任。长于中国美术史与艺术评论。曾应邀到日本、美国、新加坡、台湾、香港等国家地区及国内诸多大学、艺术院校或美术馆讲学。 著有《论现代中国美术》《重建中国精英艺术》《现代中国画论集》《郎绍君美术论评》《20世纪中国画家》等。另有关于中国古代、近现代美术的论文、评论、序跋约百余万字发表。